昏睡中被吵醒，柳月澜头疼得厉害，尤其右侧前额更是火辣辣一片，脑中浑噩的浆糊一般，感觉自己被蒙在一座漆黑大鼓里，鼓皮外是谁在狂嚎？

“姨太太，我们娘子受伤未愈，已经高热昏迷两日，这才睡安稳些，请您多担待。”

是晚照的声音。

姨太太……

难道是夏姨母？

柳月澜艰难地抬起眼皮，待看见熟悉的黄花梨木雕莲纹架子床时不由愣怔，这张床三个月前随青州的宅子一齐典卖了，官颁契纸上的印章还是她亲手按下的，又怎么会躺在这上面？

蓦然间，一道疑影跃入脑海。

强忍心中的滚滚骇浪，她不动声色地转动眼珠打量四周，铺着团梅锦簇纹帔的八仙桌，如意纹双铜合页方角柜，立在墙角高几上的青釉弦纹薄瓷瓶插着一枝含苞待放的梨枝……这里竟是青州的宅子。

屋里的大小物件尽是她置办的，绝不会认错。

柳月澜重生了。

重回到了九年前，嫁进江家的第三年，开禧三十二年四月。

上辈子，她以商贾身份嫁给江家次子江至诚为正妻，羡煞旁人。

江家人口简单，家风清白，丈夫年纪轻轻已是州府解元，前途可期，真真是一桩极好的姻缘。

她深以为然，亦感恩惜福，嫁入江家十二年，日日鸡鸣而起，夙夜匪懈，侍奉婆婆勤快恭顺，照顾儿子起居读书不敢懈怠，经营铺面兢兢业业，把江家打理得一派兴旺，更是扶持丈夫高中探花，入京为从六品工部员外郎，任谁不赞一句：

江家二奶奶持家有道，堪为典范。

可柳月澜怎么也想不到，贤惠能干没有唤来丈夫的爱重和婆婆的善待，反而被一把大锁关在恶臭柴房里，最后蓬头垢面，形如槁木的死去……更想不到一向把礼义廉耻挂在嘴边的丈夫，在她尚存一息时便迎娶了新人入门，一妻一妾，尽享齐人之美。

前世种种犹清晰如昨，临死前的无助和怨愤亦刻骨铭心。

好好好！

好一个家风清白的书香门第！

枉她这十二年掏心挖肝地为他们付出一切，婆媳和睦、夫妇恩爱尽是惺惺作态，一颗真心喂了全家杂碎。

柳月澜闭了闭眼，纤指深深陷入锦被里——

她要和离。

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，她再也不伺候了。

“我呸！”

夏姨母一把推搡开晚照，“她是公主还是郡主？一个商贾出身的***坯子，也敢这么摆谱！”说着便向架子床冲过去。

晚照被推得失了重心，侧腰铬在桌沿上，疼得闷哼一声，却还是咬牙起身去拦，“姨太太！我们娘子伤得重，可再经不起折腾了啊……”

晚照又急又气，喊人的嗓音都发了颤。

可夏姨母膘肥体壮，哪里是轻易能拦得住的？即便被晚照拉着胳膊，仍是几步跨到床边，抬手就去抓人。

半遮的纱幔被一把掀开，柳月澜抬眸对上那张熟悉的圆脸，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婉，带着些微的嘶哑，“几日未见夏姨母，怎的火气这么旺？”又望向满脸担忧的晚照，示意自己无事。

夏姨母先是一愣，继而反应过来，又骂她明明醒着却不去跟丈夫和婆婆见礼，是丧德行的贼婆娘。

可无论如何数落，柳月澜都是一脸平静，无一丝气闷羞愧之色。

并非她脾气好，实是上辈子听过的恶言泼语太多太多，早已百毒不侵了。

夏姨母是婆婆刘氏的嫡亲妹子，嫁了个九品小吏就以官太太自居，实则是兜比脸干净的架子货。

每每见到她都要说教一番，又喜欢打着长辈的名义揩油，这会儿头上插着的梅花簪子便是上月从这屋里摸走的。

便宜占尽却瞧不起她的出身，常把“商贾***”的话挂在嘴边，更是成日里撺掇刘氏给次子纳妾……那些被折腾得坐卧不宁的日子宛然在目，柳月澜唇角微提。

重生一回，总不能让这位爱操心的好姨母过得太顺当了吧。

与此同时，夏姨母亦疑惑渐生，总觉得眼前的外甥媳妇有些变化，从前明明是柔顺服贴的小羊羔，哪怕挨骂亦是一副谨小慎微的恭敬模样，可今日却……怎么透着些滚刀肉似的油盐不进了？

因此当看到她唇角挽起抹笑意时，夏姨母登时拔高了声调，“长辈在说话！你笑什么？”

“没什么，只是想到夏表哥好日将近，为姨母高兴。”柳月澜说完，果然在对方脸上看见预料之中的紧张，连声追问她到底知道些什么。

这位夏表哥是一摊扶不上墙的烂泥，吃喝嫖赌样样齐，不成器的很，常被亲戚四邻拿着跟夏姨母的解元外甥做比，丢尽夏家颜面。

近些日子不知怎的，儿子突然玩起了失踪，直急得夏姨母满嘴起泡，再加上今日看见姐姐的儿子求学归来一表人才，一腔嫉妒的邪火狂烧，这才满脸横肉地叱骂外甥媳妇泄火。

想到前世此间之事，柳月澜开口道，“听说夏表哥有了心上人，正筹算着求娶之事。”

夏姨母不信。

儿子虽然草包，但并非傻子，知晓娶妻娶贤的道理，早立过誓婚姻大事全依父母之命，绝不像江家二表弟似的忤逆亲娘，娶回个商籍女子做正妻。

这柳氏是以为天下做儿子的，都像她夫君那般见色忘娘吗？

这么想着，夏姨母一脸不屑，冷哼了句“放屁”！

可柳月澜笑意不改，“春满院年后新来了一位姑娘，人品高洁，很得表哥欣赏，为给她攒赎身银子，表哥四处借钱，还从我这处拿了五十两。”

夏姨母想到儿子确实几次开口要银子，却不肯透露作何用处，加之上次从他袖口掉出的桃色荷包……心里咯噔一声，哪里还等得及柳月澜唤丫鬟拿欠条出来，去那脏污地儿捞儿子才是顶顶要紧啊！

心焦的夏姨母又使出野猪本事，硕大的体格子直窜向门外，可这回撞上的不是门，而是正踱步而来的刘氏几人——